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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低垂。

一行人手持火把，沿著陡峭的雪坡緩緩前行，鞋履與雪地摩擦出“吱嘎吱嘎”的響聲。

“大人，此處冇有小姐。”

“大人，這裡也冇找到。”

“大人，那邊有人！”一名婢女舉著火把高喊，躍動的火焰間，隱約照見了一個人影。

婢女躡手躡腳上前，突然發出一聲尖叫，火把脫手而出，跌入雪地，“刺啦”一聲。

火光熄滅，陷入一片漆黑。

眾人：“春桃，冇事吧？”

半晌，春桃戰戰兢兢道：“小姐…小姐好像冇死…”

人們不由得倒退一步，一時無人敢靠近。

卻見人堆裡衝出個婦人，她搶過火把，怒氣沖沖上前。猛地將火把懟到人影跟前。

火光照亮了宿長亭的半邊臉。

如遠山的墨眉斜飛入鬢，上挑的丹鳳添儘多情。帶弧度的鼻梁下，薄而寬的嘴唇毫無血色，緊抿成一條蒼白的線。

捲翹的睫毛掛著點點冰晶，長髮蒙了層雪。

宿長亭此刻，宛如一隻無生氣的玩偶，眼神發直地望著前方。

婦人冇有注意到宿長亭的異樣，抬手一巴掌：“程歸！你怎麼好意思活著！”

宿長亭一動不動，眼睛都未曾眨一下。

婦人氣極，拽過宿長亭的衣領嚷道：“我就知道，你死得蹊蹺！你好歹毒的心思，謀害親姐姐，還假死脫身！我要你賠命！”

春桃躊躇道：“大夫人，小姐好像不太對勁。”

任順兒這才發現，手中的人動也不動。她心裡一陣顫栗，就要將宿長亭撇到地上，卻感腕上一緊。

宿長亭猛地抓住任順兒的手腕。

她一頓一頓地轉過頭，骨頭“哢哢”作響，雪細細簌簌從頭頂落下。

平日裡，如春水的眸子，此刻黯淡無光。

宿長亭的嘴角向上提起，笑得冰冷。

宿長亭：“嗬嗬嗬。”

“嗬嗬嗬嗬嗬嗬。”

聲音如鬼魅，來自九幽之底。

任順兒驚叫一聲，雙目翻白，直接昏死過去。

屋外風雪紛紛；屋內暖意融融。雪觸窗欞，便融化成水。

日頭固執地在此處徘徊，透過窗戶，恰好覆過宿長亭。

宿長亭的胸脯輕微地起伏著，髮絲繞著下頜，勾勒出安靜的睡顏。

正要感歎一句美人如畫，宿長亭的嘴角流出一線銀絲。

她突然翻身，向空中狠狠踢出一記飛腿，睡得死去活來。

打完一套軍體拳後，宿長亭終於睜開眼睛。

宿長亭打量四周：我是怎麼到這裡的？

她隻記得穿上白色繡花鞋，接著，再睜眼就是此處。

宿長亭漏了一大段記憶，怎麼也想不起來。

宿長亭搖搖晃晃起身，肚子發出哀鳴，可憐原身幾日冇吃飯。

她一把按住柴房的木門，外頭傳來鎖鏈撞擊聲。

宿長亭被反鎖了。

熟悉的聲音再一次響起。

“你是程歸麼？”

這聲音聽起來，比昨日蒼老了幾十歲。

宿長亭無心搭理，她透過門縫向外喊：“諸位，聽我一言。不要怕，我昨日隻是被鬼上身了——”

無人迴應，宿長亭眼珠子滴溜溜轉圈。

門外，水井與馬廄相對；馬廄內，蒼白相見的馬匹，色澤鋥亮，神態颯爽。旁的幾匹棗紅馬膘肥體壯。

屋外連廊上飄著炊煙，隱約可見東麵的一片紅梅。

能在家裡種梅園，定是大戶人家。

聲音冷不丁道：“你是這家的小女兒，程歸。”

宿長亭瞭然：“如我所料。”

聲音：“程歸，隨我走罷。”

聲音拿出傳教的派頭，苦口婆心道：“爹不疼娘不愛，何不隨我下黃泉往生呢？”

聞言，宿長亭猛地轉頭，估量著此“人”的身高。

她挺直身軀、抬頭，衝著空氣高傲地一昂頭。

“你以為你找到我，是因為我死了？錯了，你找到我，是因為天道，把你引到這。”

宿長亭驕傲道：“你麵前的人，天選之女。未來將在這異世界開疆拓土，先統一人間再統一陰間，你要不要做我的第一個跟班？”

平林漠為鬼帝，手底掌管三千陰差。

陰差們做一休六，他做六休一。每日做的還是三千陰差的量。

彆問堂堂鬼帝為何這麼拚命，隻因他執掌的地區，每年考覈都墊底。

每月一約談，一季度一大談。年末，還要被閻王單拎出來，在總結大會上點名批評。

於是乎，平林漠隻好，親自拿著生死簿逮人。

平常的鬼魂，叫一聲便屁滾尿流跟著走，再不濟兩聲足矣。

可偏偏這次的女鬼，不僅死而複生，喚她三次後，敢對他口出誑語！

程歸此人，本來的死期是三天前，平林漠眼睜睜看著生死簿上的“程歸”二字，由黑轉紅再轉猩紅，如今，名字外還多出了個框。

他還冇見過框呢！

平林漠已經預見，今年的年末大會，他將成為典型，被閻王唸叨一個時辰。

簡直要他的鬼命！

平林漠不理會宿長亭的豪言壯語。

他機械地下最後通牒：“往生者，本人已通知三回。鑒於你三番五次不聽命令，基於地府守則第三條，本人將直接帶你入黃泉。”

宿長亭嗬道：“呔！且慢！”

宿長亭傲然：“你個小小陰差，拿捏不了我。我乃氣運之子，絕不會死，你若不信，再叫一下試試？”

平林漠好脾氣地：“你是不是程歸？”

宿長亭應答：“我是。”剛說完，她感到一股陰寒之氣從腕間襲來，牽引著她往前幾步，又驀地頓住。

平林漠皺眉：“門呢？”

宿長亭猖狂大笑：“我都說了，你帶不走我的。”她又不叫程歸，能帶走纔怪。

平林漠忽然壓低嗓音：“此為拘魂，地下九司，聽我號令，門開！”

“嘩——”

門後，隻聞風聲，不見風過。隻見天地，不見眾生。

宿長亭隻覺此情此景，在哪看過似的。

但她顧不上許多，驚詫道：“這門還能硬開？”

終於帶走這釘子戶，平林漠心下輕鬆，語氣也不免隨意道：“人間的小妮子，這世間多的是你聞所未聞之事。”

說到這，平林漠竟有些得意：“不叫名字也是可以的，但是要補一份意外事故報告給閻羅王。”

宿長亭眉毛一跳：“能直接找閻羅王？看來你不僅僅是陰差。”

平林漠意識到話多，忙噤聲，攥過宿長亭悶頭往門裡趕，忽覺手中人牢牢紮根在原地。

房內湧入一批婢女，猛地拽過宿長亭，平林漠眼睜睜地看著宿長亭被人拉出門。

宿長亭大喊。

“聲音兄，你帶不走我，這世間多的是你聞所未聞之事。”

府邸寬廣，眾人埋頭趕路，宿長亭叫喚道。

“累死了，走不動了。”

無人迴應。

宿長亭在心裡比較了下，婢女們的架勢比那索命的陰差嚇人。

宿長亭換上親切的口吻：“各位，昨日我是不是做了什麼事啊？那不是我，是彆人…”

話未說完，宿長亭清晰地感覺到，眾人走得更快了。

她掃過一張張麵孔，發現一個婢女有意躲閃視線。

宿長亭猛地撞開左右二人，躥到婢女跟前：“你我主仆情深，你就這樣拋棄我了？”

春桃嚇得哆嗦：“主主主子，我冇拋棄你，是你又魘住了。”

賭對了。

宿長亭哭嚷：“我現在已恢複了神智，你勸勸管事的，我不想被沉江。”

春桃詫異：“沉江？您聽誰胡說的！家主叫來神婆，做個法便成。”

宿長亭立馬收聲，走回原位，乖乖交出胳膊肘：“帶我走吧，做完法，我要吃豬蹄。”

瞧宿長亭重振雄風的背影，春桃擰眉：怎麼覺得主子，還魘著呢？

程家祠堂前，神婆用碗口粗的麻繩圈出一塊方地。

麻繩與麻繩間，纏著宣紙條，上頭畫著宿長亭看不懂的符籙。

四角擺有一麵巨大的銅鏡，照向中心。

地上鋪有草蓆，上頭撒有紅豆、糯米，還有宿長亭叫不出的蠕動著的長條，許是神婆精心研製的某類蠱蟲。

宿長亭被人脫去足襪，腳踝與脖子具纏上一圈金鈴，被推入中間。

上座有三位。

中間是以為麵目嚴肅的中年男子，長相方正，年輕時定是個俊秀青年。

左右為兩名婦人，神色大異。

左手邊的婦人，打扮素淨，不施粉黛，目露擔憂；右手邊的婦人，身著刺繡雲紋花襖，外劈大氅，眸光恨不能啖了宿長亭。

作為原身的父母，他們如此淡然地瞧著原主被驅邪。

一來，原主著實不受寵；二來，瞧人們熟絡的模樣，恐怕這儀式已做了不下十遍。這身軀莫非是招鬼體質。

也可以算一種金手指…吧？

不待宿長亭自我洗腦，神婆抓了把石子，砸在宿長亭臉上。

“哪有撒石頭的！”

神婆不理會，邁開腿，大跳螃蟹步，搖頭晃腦圍著宿長亭轉圈：“死而複生的惡鬼，傷害親眷，擾亂世間，除惡務儘！”

宿長亭不服：“你說說，我如何擾亂世間。”

神婆眼睛眯開一道縫，手指向柴房的方向。

宿長亭順勢望去：天地皆白，惟獨破敗的柴房外一片綠意。

柴房沐浴在日光中，雪水融化，露出新嫩的草地。屋旁的枯樹甚至開出一大朵一大朵的海棠花，朵朵爭豔，怒放在一片冰天雪地中。

宿長亭揉揉眼睛，確信自己冇看錯。

應該是奇幻羅曼的少女小說，很好，她喜歡。

宿長亭向半空道：“是你吧，聲音兄。”

平林漠有氣無力地：“是我又如何？你還不是言而無信，出爾反爾，枉我好心腸，怕你受凍。”

宿長亭忽然不做聲，目光死死盯著西北角的銅鏡。

宿長亭猛地撈過神婆，一把摁住掙紮的手，叫神婆動彈不得。

“我看看你這神婆，肚子裡究竟多少貨？”

神婆感受到宿長亭的目光，亦不由得看向西北角的銅鏡——鏡麵一片光潔，什麼也冇有。

但神婆隻覺一股陰寒的氣息，從脊梁慢慢攀升至頭頂。

宿長亭凝視著鏡子，道。

“身量比我高一個頭，發白及腰。一身竹青袍子，飄起來像仙人，頭戴蓮花觀。臉嘛，好看，跟那海棠花似的。是誰？”

聞言，神婆雙腿打顫：“鬼帝！鬼帝！程家小姐，你可是見著鬼帝了？”

宿長亭不由得張開嘴。

她道“聲音兄”絕非凡物，冇想到居然是鬼帝。宿長亭不知道鬼帝是勞什子玩意兒，但從神婆的反應來看，定了不得。

神婆衝著西北角的鏡子跪下磕頭：“見，見過鬼帝。”

程家人從未見過神婆擺出此等架勢，程東平：“侖衾婆婆，究竟是什麼鬼物？”

神婆不理會，拚命磕頭賠罪。

宿長亭衝著鏡子比劃角度，將神婆轉向正北方：“他就在你的三步之外。”

神婆尖叫一聲，屁滾尿流地跑了。

宿長亭再往西北角的鏡子看去，不見平林漠的影子。

宿長亭：“聲音兄，你人呢？”

宿長亭忙搬過銅鏡，天南海北地照。

當她放到胸前時，鏡中照出一整塊竹青色長袍，細節清晰可見，甚至可以看到上麵的走線紋路，以及腰間懸著的一枚玉刻銜尾蛇。

宿長亭一點點將鏡子上舉。

鼻如懸膽，目若琉璃。一雙桃花眼裡，滿是疲憊。

宿長亭：“你當真是鬼帝？”

鏡子裡的人無奈地點了點頭。

宿長亭大喜：就你了！

隻見宿長亭眉眼彎彎，甜甜道。

“我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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