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秋深,不過上海畢竟算是南方,還不太冷,蕭佑笙穿了件長衫,拿著地址在目的地前門發呆。
這個地址是裴墨青翻縣誌時看到的,具體是乾什麼的不知道,回去之後他寫了一封信托蕭佑笙送到這個地址,蕭佑笙答應他不打開看,但他要送一封簡訊給遠在西北行醫的張竹君。
結果這地方居然是一家酒樓,一大早的放了個爐子在外麵蒸包子,水汽都有麪粉的甜味。
蘇公館跑腿的小廝拎著食盒衝過來蕭佑笙回神,這才發現周圍己經圍了不少人,不乏大戶人家的下人。
“這順興樓怎麼這麼多人?”“蕭醫生你不知道?
順興樓每早第一爐的小籠包和蔥油餅可難搶了,這不師座難得回趟上海嘛,惦記這一口,大小姐差我來買。”
怎麼回事?
裴墨青作為一隻鳥還喜歡小籠包嗎?
正滿腦子問號,一個小女孩從樓內走出來,一身紅衣,旗袍短裙,頭上紮了兩個丸子,圍裙上印有一個小小的熊貓。
人群的精神為之一振,隻見那少女輕盈躍上門口一個高木台,一拍手裡的大鈴鼓,放開清脆的嗓子:“夥計們!”
樓內出來兩個跑堂把包子一籠一籠卸下來,同時樓內所有夥計齊聲應道:“哎!”
少女晃起鈴鼓在木台上舞起來:“開一市一迎一客一啦一!”
人群蜂擁而上,有的進樓內吃早飯,有的在門外攤上買了餐點就走,那少女笑著作了個揖道:“各位老客新客晨安!今日萬事順興吉樣!”聲音如同月銀鈴驚起,粒粒清脆可人。
她從木台上跳下來進樓迎客去了,蕭佑笙被擠得左搖右晃,縱使一頭霧水,還是按裴墨青的指示,把門口掛的號牌順了一塊下來,往樓內走。
樓內裝潢大氣,整個結構都是用卯榫撐起來,一樓大堂明亮,長凳方桌有序,二樓一溜雅間。
樓內的精怪比上海其他地方都要多些,櫃檯上還趴了兩隻青蘿蔔怪,在喝茶吃糕。
一樓跑堂來來往往,其中混了一個紅火靈動的身影手端一大摞蒸屜似乎是邊舞邊走,旋風一般每轉過一桌必留下一屜小籠包,轉過一整條長走廊不帶暈的,是方纔打鈴鼓的少女。
“哎!
那小丫頭幫我加碗麪湯!”樓內有人喊道。
“好嘞!來嘍!”“蓉丫頭最近生意又旺了啊。”
一個婦人跟她打招呼。
被稱作蓉的少女綻開個笑臉:“早啊徐姐,承您吉言。
您先找地兒坐看,今兒氣色真好,是二少爺尋著親了?”“可不!回頭把你們順興樓場子包了!”“得嘞,徐姐大氣!給您送屜包子!”
家長裡短,西方食事,在清早的霧氣中是得格外充實,蕭佑笙吸了滿肚子餐點的香氣,覺得自己平時過得太不接地氣了。
她定了定神,先辦正事,徑首走向櫃檯。
管賬先生西十歲左右,長鬚雅緻,戴了副金邊眼鏡在盤賬,算盤珠子撥得飛快。
蕭佑笙把號牌放到櫃檯上低聲道:“可否讓我見一見你們東家?”管賬先生一推眼鏡緩緩抬頭,神色未有異常:“何事?”
“有一封書信托我轉交。”
“能否給我先代為審閱?
檢驗封漆即可。”
蕭佑笙從懷裡摸出信封交給他。
管帳先生一看封漆臉色大變,一揮手召來幾隻精怪,低聲急急囑咐了什麼,向她垂頭拱手深鞠一躬。
她看那幾隻小精怪西下飛走吃了一驚:“你也能看見謐界?”
這話一出口賬房先生倒傻了:“您並非我族類?”“什麼?”
兩人打啞謎般來回,卻把自己繞傻了,最後乾脆雙雙閉嘴。
按這管賬先生的說法,“他的族類”應該都能看見謐界,然而蕭佑笙並不位列其中。
當蕭佑笙再仔細看了一眼那號牌,明白了。
那塊號牌,在凡世間不存在,隻能存在於謐界中,所以它被掛出來就是一個暗號,能看見識出來的必是他們一族的人。
“這一族”,隻有一種可能,巫族。
溝通兩界,行護衛之責,然而內亂起,巫族絕跡,剩下來的殘餘隻好隱匿行蹤,作為普通人生活。
這家順興樓大概就是巫族倖存者的聚集地。
在縣誌當中留下蛛絲馬跡,又在門外掛出暗號就是為了收容無處可去的巫族人。
所以……裴墨青居然是巫族嗎?而且看樣子來頭不小。
想到這裡她又莫名鄙夷這種想法,來頭不小又怎樣,看看藤毫無貴族自覺天天在外麵鬼混。
“小姐,東家說忙完就過來,您先稍等片刻。”
蕭佑笙從善如流入座點了一碗陽春麪,一首等到早高峰結束,有個小堂倌來請:“小姐,東家有請。”
蕭佑笙跟著他一路上樓進了雅間,打開一扇作裝飾的大屏風,露出後麵的走廊,七拐八繞進了一個會客廳。
沙發上坐著順興樓的東家,那個穿紅色旗袍,名字叫蓉的少女。
“小姐帶了什麼信?”蕭佑笙把信遞過去,那封印還是她把裴墨青撿回來時在她窩裡發現的。
蓉迅速看完信,鬆了一口氣道:“太好了,又活下來一個。”
蕭佑笙腹誹道:你們巫族要活下來是什麼很困難的事嗎?
“那麼,蕭醫生你知道多少?”“我隻負責送個信,其他的一概不知。”
蓉無奈地看著一臉警惕的地,攤了攤雙手:“彆緊張嘛,這信裡說明瞭人在你手上,他暫時得托你照看了。”
蕭佑笙聽完就怒了,這死鳥就這麼把她賣了?她以前乾什麼的他是不記得嗎?
“裴墨青在你們巫族很重要嗎?為什麼不能由你們幫他複原?”她敞開天窗說亮話,不想再打啞謎。
蓉眨了眨水靈靈的大眼睛:“我們做不到哦。
他身上帶著詛咒對我們來說無解,但你說不定可以。”
蕭佑笙沉默下來,很想告訴她其實什麼秘術符咒之類的她理論很行但實操十竅不通,除非有人在和她打架時用出來。
“拜托你了,告訴他我們一定儘力,順興樓隨時為你們提供免費服務,想和異族一起用餐請上三樓哦。”
“……多謝!”
蕭佑笙看著生意練達的小廚娘有些無語,剛起身要走,忽然福至心靈,轉頭問:“你們這裡有冇有辦法看出人是否有你們巫族血純?”蘇亦梔麵前站著那個跑腿的小廝,表情凝重。
“確定嗎?”“回蘇爺,小的親眼看見他們上了二樓。”
蘇亦梔揮了揮手:“知道了,下去吧。”
隨手挪動了一步棋。
“如何?”
棋盤對麵,蕭謀卿笑著連吃她西顆子,“下棋需凝神,不如先停了休息一下?”蘇亦梔有迴應,向後一靠,似是累極。
“順興樓二樓最好的雅間得提前兩週才能訂下來,斥資巨大,她是怎麼進去的?”
蕭謀卿收拾棋盤殘局,漫不經心道:“或許是有人做東呢?”以蕭佑笙本人在上海的經濟實力,遠遠不夠支撐地進順興樓的雅聞,必定是有人請。
“可盯了一上午,再冇人出入了,她能去見誰?”蕭謀卿笑了笑,指著棋盤中央最後一顆黑子道:“順興樓的老闆啊。”
蘇亦梔命人撤去棋墩,擺上一副茶具:“順興樓百年字號,來曆頗為神秘,這個東家是誰,至今還是個謎,這如何能查?”“我對上海向來冇有你熟,不過嚷你的身邊人好好盯看,實在不行就清掉,總比留個隱患在身邊好。”
“等一下,你查到她到上海是什麼日子?”蘇亦梔手勁一傾,烏龍茶衝出泡沫,茶香逸出。
蕭謀卿回憶了一下:“大概是八月七號左右。”
“她……八月八號到的上海。”
兩人相視,嫋嫋茶霧之間陡然升出一股殺伐之氣。”
“有同題。”
“不抓,釣魚。
不過也或許是巧合。”
蘇亦梔長歎:“本以為能找到個乾淨點兒的,她對上海不熟悉,能找到什麼彆的靠山?”“這個問題,可以去問問老人家。”
“老人家”指馮煦馮夢華,前朝遺老,曾任安徽巡撫,前清覆滅之後,馮煦隱居上海以嵩隱公自稱。
此人與蕭氏三代交好,如今蕭謀卿回滬,拜訪他是少不了的。
正好藉此機會問一問老妖精的看法。
馮煦的遺老派頭十足,焚香煮茶,一條辨子斑斑白白在身後拖了老長,蕭謀卿輩分小,在他麵前一個“我”字不說,隻得稱“小侄”。
馮煦畢竟年紀太大了,一句話哼哼唧唧說一句歎三次,時時搖頭晃腦扯幾句國文品評一番。
蕭謀卿好不容易找到機會問他一個新人到上海會找什麼樣的靠山,他居然說道他生為大清人死從大清鬼,民國群魔之事一概不管,況且外事紛雜,他即己隱居,便不想再理。
本也冇指望他給出什麼實質性建議,加上一個青年家主和一個老妖精也冇什麼好聊的,寒暄幾句,蕭謀卿就打算告辭。
他起身踏出屋外時,卻聽見馮煦悠悠開口道:“明知山有虎,偏向而行,何也?
非身為猼訑不可行也。”
靈光一點,轉瞬即逝,蕭謀卿頓住腳步,回身按古式行了個大禮。
馮煦把自己隱在焚香的煙霧中,笑嗬嗬誦道:“荷儘己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
於風雲際會之中了卻殘生,馮煦好個算計,然而驟雨乍到,每一滴水都將被推上浪尖。
浮生暫寄夢中夢,世事如聞風裡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