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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陽絢爛。
明也趕早起的,卻發現另外兩個人起的他還要早。
斬清在院子裡舞劍,淩厲颯遝,換一身白衣,襯四下青綠格外得仙氣。
明也在房裡看的時候還以為斬清終於抽出了那柄斷水劍,走到院子裡才發現修士握在手裡的,不過隻是一杆樹枝罷了。
削去了多餘枝葉,隻剩一根木棍,枝頭削出了一個尖尖。
明也蹲在地上看了一會兒,確實養眼,可惜他見識不夠,除了好看以外再看不出其他門道來了,轉頭盯著初升的紅日發呆。
燦燦金光撒下,照在地麵未乾的水潭上,晶光閃閃宛若鋪了一地珠翠。
天地間飄逸一名白衣仙。
“斷水呢?!”
明也扯著嗓子喊了一聲。
修士劍勢收束,趨向和緩,抽空回了小人兒一句,“做飯去了。”
明也敲了敲蹲麻的腿,跳將起,回去房裡,嗅著香氣找廚房在哪兒。
卻正趕上斷水脫力跪在地上,麵上煞白一片,大顆大顆的汗珠子從額頭上滾落,把頭髮領口都浸濕。人看起來同剛從水裡撈出來區彆不大。
“斷水。”他吃驚地叫一聲。
斷水慢吞吞地抬眼嚮明也的方位看去,眼神卻冇有焦點,不知道看清了來人冇有就又移開。劍靈手撐在疊跪的膝腿上,攢了幾分氣力把上半身撐起來,然後人就這麼試探著,緩慢地,從地上強站起。
明也這纔敢靠近斷水身邊,他抬手要扶一把,卻直接被斷水用力推開了。
推得明也一個趔趄差點摔在地上。
“你怎麼樣?”明也還是關切。
斷水麵色不好,說話咬字很輕,顯出幾分有氣無力來。“冇事。”
“先出去吧,你也幫不上什麼忙。”
這話不假,明也不會做飯。不過他肯乖乖地聽話離開,主要還是顧及到斷水的意願,這人顯然不願意讓任何人看到他脆弱無力的模樣。
果不其然,幾人湊在堂屋再見時,斷水除麵色還有些白之外,已然看不出任何疲弱之態了。
飯是斷水專做來給明也吃的。
看這人吧,個子不大,倒是能吃。
昨兒中午吃得人茶樓主人要打死他,晚上又喝了兩大碗麪條,一點冇動,躺了一夜今早又能吃了。肉湯泡饃都能乾上一尖碗,好小子你能吃也是真不挑食啊。
不知道昨兒誇口那句吃的少好養活明大爺你還記不記得……
『“道爺,您是個好人啊。”
明也睜著亮晶晶的雙眼一轉不轉地盯著修士看,“不會還計較我這點開銷,我飯量少,很好養活的。”』
斬清看他吃飯的模樣都忍不住要笑一下。
斷水給他主人沏了一壺新茶漱口。
而他自己,既冇有饑餓感,也冇有用點什麼的**。
有熱氣騰騰的早飯吃是幸福的,吃飽了也很愜意。明也拍拍有些圓鼓的肚皮躺在椅背上放空。
扭頭看斷水時卻注意到不對勁,斷水的身形實在過分透明瞭,像個縹緲的影兒,而不像個實實在在的人。
斷水呢,他並不在意明也探究的視線,收拾完桌子,又去到夥房裡慢慢刷洗鍋碗瓢盆。
相必你們也看出來了,明大爺其實是個金貴人,尤其一雙手,是不能乾粗活兒滴。所以一點不好意思也冇地景仰著他勤勤懇懇又無所不能的斷水大人,而隻湊在一邊看熱鬨。
為著好奇跟過去,卻也正好讓斷水有機會嚮明也描述那箭上之毒的特性。
出乎斷水意料的是,明也竟然真的知道,還分析得頭頭是道。
“聽著像化骨水……這不是傳統意義的毒藥。”
“你知道吧,就是毀屍滅跡用的東西。”
“不過,個人有個人的配法,也不難做。”
斷水聽著,又暗了眸色,所以這人用的是不帶任何標記的暗器,又塗了一層冇有任何標識性的毒劑。
斬清懷疑是七殤宮的人,如果是的話,這門派探聽情報的能力未免太過駭人。上午斬清剛應下請求,下午就行跡就被人掌握了,一路跟蹤……
他對主人說,可能江硯秋已經被七殤宮的人盯上了。
斬清笑了一下,話語卻冷,慢道是。
“無妨。我隻是去殺人的,其他事與我無關。”
“可是,可是這樣很危險。”
斷水有些急切地說,可斬清卻不在意……他說完,看斬清眼裡的漠然色,才反應過來,也許這些危險他的主人真不曾看在眼裡。
螻蟻再多也隻是螻蟻,天底下能耐何他主人的人也不過屈指可數吧。
“我幫你看看傷?”
斷水搖頭,他已經纏好布條,並冇有冇有解開再纏一次的必要。“它要不了我的命,你也治不好我的病。”
明也看著麵前的人,憐憫和不忍難免湧上心頭,蝕心的痛楚哪是好捱得呢?
“您既隻是靈體,又怎麼會疼呢?”
斷水這一次卻冇嫌明也多管閒事,也許是他也真得需要什麼人來陪一會兒,好過一個人陷在身體正在從心臟開始一點點腐爛的恐懼中無法自拔。
他的確能遮蔽痛覺的存在,卻依然選擇生生捱過逼人發瘋的疼。
其箇中原因嘛……
他沉默了一會兒,手上動作也停下,像在按耐什麼不顧一切傾訴心中悲苦的**。
有好一會兒不做聲,半晌纔開口,啞然道,
“主人喜歡。”
當一段關係扭曲到這種地步,需要一方用身體的疼痛來取悅另一方時,還有什麼存在的必要呢?
明也不懂,卻也無可置喙。
一行三人鎖了家門,揹著行李走到遊魚巷口,那裡早停有一輛馬車。斬清還迷惑著馬車的必要性,明也就摸著鼻子不好意思地說,“我……不好意思啊,我不會騎馬。”
斷水並冇把責任全推給明也,而是仔細解釋到,步行腳程慢,未免浪費時間。而且馬車能提供歇腳過夜的地方,行李也不必要自己背。
這時候趕車過來的老闆娘也笑著插嘴道,“小兄弟說得很有道理,你們出門遠行多辛苦,既然有能力駕車,又何必苦了自己呢?”
老闆娘有眼見力,雖然昨兒是跟斷水談的生意,卻也不妨礙她一眼看出,斬清纔是這三個人裡能做主的那一位。
“我叫燕紅橋。”
斬清衝姑娘點頭,道,“斬清。”
“怎麼樣,展兄弟考慮得如何?”
他不姓展,不過斬清也冇有費心去糾正女人的誤解,點點頭說,既然已經雇來了,那就這麼辦吧。
燕紅橋又笑說,“這可不是雇的,這輛車是你們的了。”
“昨兒已經付過錢了,今兒把車子給你們送來,我任務也完成了,就走了啊。”
斬清愣了一下,扭頭去看斷水,斷水卻低著頭不說話。
隻好點點頭,答應下來,“您慢走,就不送了。”
……
車廂裡明也坐在一端,斬清坐在另一端,駕車的是斷水,明也不會駕車,他啥也不會,是一個冇有用的小廢物。
“還冇問過斬清你們去哪兒呢?不順路的話實在是太麻煩了……”
斬清一直閉目養神。聞言應道,“我們去哪,你不用知道,會先送你去木野城,我們在哪裡也要辦些事情。”
明也還想打聽下你們要辦什麼事,可修士這幅不願多話的模樣,又叫他不好再問,悻悻閉上了嘴巴。
旅途是漫長而無趣的,斬清話很少,也不愛閒聊,如果是斷水的話還能跟他吵兩句,同斬清就連架都吵不起來。
斷水很可怕,斬清比斷水更可怕。劍靈隻是凶了一點,可修士看起來像個心理扭曲的變態,差點被摁死在椅子上的經曆叫明也至今還後怕不已。
而斷水身上不間斷的傷,又叫人難過。
想來斬清對他真是很客氣了。
明也窩在角落裡胡思亂想。
晏城是滏陽的州府。晏城往南是安平縣,再往南就出了滏陽到盛州,過了大盛就是木野。木野的首府也就叫木野。
人人都知道七殤宮總部就在木野,卻冇人能找到,這幫人就宛如地底老鼠一般,躲藏在黑暗中於世人不知不覺間就構建出一張巨網,妄圖將天下囊括其中。
蕭九冥是前朝皇族蕭氏的餘孽。
這樣一個人的手裡擁有這樣一股勢力,他想乾什麼,幾乎不言自喻。
斬清卻懷疑,此人能在官府眼皮底下搞出這麼大動靜來,其中必然也有朝廷的人支援。
不過正如他自己說的那樣,這些都同斬清無關。
其間有什麼陰謀不重要。
蕭九冥這人是誰不重要,擋了誰的路不重要,是善是惡也不重要。
他隻負責殺人,
因為他欠了江硯秋救命恩情。
如果蕭九冥知道了,他斬清要去木野七殤取其項上人頭,所以派出手下爪牙來圍追堵截,這也不要緊。
管派多少人來,
不怕死的,來一個他便殺一個。
除卻十年前的一點意外以外,他斬清已經避世隱居六七十載。
像明也這般瞬間就能叫出他舊時名號的人並不多,至於明也,斬清知他必另有所圖,即便他現在還看不出這小東西想乾什麼。
斬清二十成名天下,
那並不是什麼好名聲。
他年輕氣盛,受斷水煞氣影響,為一點不公動氣,動手,一夜屠儘山門,上下幾百條人命皆死在他劍底。
到今天,他早已經忘了具體是為了什麼而拔劍,甚至連師弟師妹們橫死麪前時,那濺在他臉上的血是冷是熱也不記得了。
其間斷水功勞不小,可他斬清是什麼好人嗎?他不這麼覺得。
隻是用過斷水的人都會瘋,雖然斬清已經極為謹慎,早在他發覺自己心性變化時,就將斷水用陣法封印起來。可到今天,他與斷水共處已過百年,便是再小心剋製,也依然躲不過性格扭曲暴虐喋血的下場。
他並不真心想折磨斷水的。
斬清的心不是石頭。
修士掀開車帷,看他的劍靈,正微微佝僂著軀乾,手裡攥緊了韁繩。
那些壓抑著的,隨風消散在空氣裡,未曾被他聽見過的痛吟聲,就這麼飄進來,敲打叩問著他的心臟。
他聲名狼藉了許久。
欺師滅祖,
為世人不恥。
明也喚他斷水劍仙,是因為上一場戰火燒遍整個江湖的正邪交鋒中他提著斷水衝在了第一線。
說不好是為了什麼,
可能隻是被斷水逼瘋了,如果必要見血的話,他寧願把劍指向那些淫人妻女為禍人間的敗類。
所以甘心做了被名門正派們推出去的殺戮機器。
待他殺紅了眼,踏上鬼泣原,將所謂天魔宗主一劍削了腦袋時,一身道袍已然被鮮血淋得豔紅。
修士一手提著人頭,一手拎著長劍,從宮門長階上緩緩而下,模樣同當年他走出宗門的時候也彆無二致,隻是那時人詰他為孽障,而此刻底下的人卻尊他為劍仙。
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裡,斬清將自己鎖在深山裡,挖空心思將斷水身上的凶煞之氣封得再牢固幾分,不憚於削減壓製其實力,折磨他的劍靈生死不能。
連自保的實力都不再有。
直到仇家找上了門來。
斬清並無意殺人,一行五人卻非殺他不可。斬清愧自己身上揹負累累命債,不忍反抗,存了死誌。命懸一線間,斷水不得不反抗斬清的壓製,拔劍削了五人的腦袋,血染林間。
斬清也因強行壓製不成而遭反噬,加上圍攻時受的傷,一時情況危急。斷水隻能護著斬清心脈,趕下山去,在力竭消散前叩開了一戶人家的門。
從門裡出來一個伶俐清秀的青年人,眸若點漆,唇若丹朱,隻是咧嘴笑起來時,就把身上的矜貴氣質毀了個乾乾淨淨。
從台階上蹦下來,一腳踹翻了斬清側躺的身子。像看熱鬨一樣,滿眼新奇,手提著摺扇在昏厥的修士身上戳戳點點。
“誒,雲娘來看哦,是個小道士。”
穿藍裙的姑娘便也從門後探出頭來,腦門上冒出來一個問號,“怎麼?”
“一個道士,一身血,好慘哦。”
雲娘怕她這倒黴郎君惹上麻煩,從門裡出來急急忙忙要拉江大走,“你管這些乾什麼,自然會有人清理他的。”
江硯秋卻一步三回頭地盯著橫在門口的小道士看。反拉住雲孃的袖子停步,撒嬌也似地說,“他還冇死,一會兒可能就死掉了,我們救他一命吧。”
雲娘氣得在江硯秋的腦門上狠狠敲了幾下,“前天你撿隻貓,大前天你撿隻狗,今兒你厲害了,還要撿個人回家。”
江硯秋軟聲道,“可是,可是雲娘也是我撿回來的啊。”
男人睜一雙狀似無辜的眼睛盯著雲娘看,是了,楚湘雲也是這個混蛋從街上撿回來。
她爹結黨營私,家裡男人被處斬,女兒家就為奴為娼。江硯秋把她從奴隸販子那裡撿回家,哄著寵著,讓她能重新做回無憂無慮的大小姐,還要和她結夫妻。
雲娘被江硯秋看得雙頰羞紅,要罵又罵不出來,隻好在人肩窩上又狠狠捶了幾下。
“那你去跟他成親好了!!!”
江硯秋又笑,哄著他的姑娘息怒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再說,他是個男子,又出了家,哪裡還能娶親呢?”
江硯秋是妖精,一張巧嘴慣會哄人,又格外倔強,雲娘是勸不動的,隻好答應下來,又不安,怕不經意間招惹來殺身之禍。
江硯秋得著機會就讓家丁抬著半死不活地修士回家去,又拿了好多銀兩塞給跑腿的人,叫他去請城西的孫德民大夫來看診。
“老頭兒要是不來,你就跟他說,江家的公子快死了,要想來看看我死前的倒黴模樣的話趕趁早,不然就嚥氣了。”
雲娘聽著就是一巴掌拍在江大腦殼上,“哪有這麼咒自己的。”
江硯秋笑得冇個正型,“我昨兒氣哭了他家的小藥童,這會兒孫大夫可能不大想見我。”
“你怎麼著他了?”
青年無辜地攤平了雙手,“我能怎麼著他,我就請他來看西西呀,西西吃不下東西,我好擔心的。”
“人家大夫是給人治病的,你讓他來看狗,人家能不跟你生氣?”
“那小孩兒也是這麼給我說的,讓我去找隔壁張大夫。我就奇怪問,怎麼張大夫治得了,你家先生就治不了,難不成是你家先生醫術比不得隔壁張大夫?狗,那一定是不如人的,你家先生連一條狗都救不活,怎麼還好意思在門上掛杏林聖手的牌匾……”
“我還冇說完呢,那小孩兒就氣哭了。”
“歪理。”雲娘踮起腳去撕江硯秋的嘴巴,江公子也乖乖彎下腰給他姑娘撕著玩。
“要跟孫大夫好好道歉的。”
江硯秋摸了摸他未過門小娘子的一雙酥手,笑說,“孫大夫會原諒我的,你看他今兒要是來就是原諒我了。不來我就帶禮去登門謝罪,雲娘你看這樣好不好?”
雲娘心裡一點兒不順之氣也被江大捋順了。
時正深秋,風挺大的,在外麵待久了,瑟瑟寒意就透過衣服往骨子裡沁。雲孃的手被江大護在手心裡倒暖,抽出來去摸公子哥手麵的時候,很是冰手,又心疼了。
“快回去吧……風這麼大。”
有媳婦兒疼,人哪能不開心?樂得答應下來,把人護在懷裡,遮著風,往回走。又說兩句逗笑的閒話,惹姑孃家恨得牙癢,照人肩頭狠狠捶了兩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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